从没有像这次这样，
见佟大为说过那么多话。
以往都是问一句，答一句，
话到甚少时还要人引导：
“是……这样吗？”然后回答“是”或“不是”。
对表演，说得最多的不过是“演了这么多年，
用的都是笨办法”、“揣摩角色，
努力抓住机会”这样三好学生式的感言。
“我一直不太擅长讲故事和道理，
觉得好多事我不说别人都能懂，
后来是关悦跟我说，
老公，很多事你不说谁也猜不着。
我就开始觉得，还是要说出来。”
所以他新近参加了一档养成类真人秀，
“角色”是，老师。
西装、针织开衫、衬衫、领带、卡其裤、乐福鞋均为Ralph Lauren
策划：康乐
摄影：李潇
编辑：戚茂盛
采访、撰文：吕彦妮
妆发：孙彬
助理：张雪斌
场地：中纺影棚
灯芯绒西装：Etro
暗红色条纹针织马甲：Giorgio Armani
白衬衫：Boss
粉紫色复古领带：Kiton
条纹西裤：GiorgioArmani
乐福鞋：Berluti
“大为”老师
佟大为想回学校当老师，是早有其愿的。原本的想法是说等孩子再大一点，没有那么多需要干的事情了，就去带个班，“就我跟我老婆两个人。”现在正好有这个机会找来了，一拍即合。
借这档真人秀节目之机，佟大为回到了自己的母校——上海戏剧学院。他的班上有26个2018年9月份入学的一年级新生，他是他们的班主任。除此之外，他还带一个只有7个学生的表演班，谁能进到这个表演班，需要一关一关过。
他的学生都是95后，最小的1997年出生，那也刚好是他进入上海戏剧学院的年份。“他们的状态感觉跟我们那时候没有什么特别不一样，但是他们听的歌（不一样）……“佟大为说到此此处有一点讶异”他们在听《滑板鞋》……还唱……我们第一天集合，我让他们每个人给我演个节目，就有人唱了不同版本的《滑板鞋》，还有抒情版……“
学生喊他“大为”老师，因为同系还有一位姓“佟”的老师，一来便于区分，二来也显得没那么生分。
校园生活规律、充实，“大为“老师住两人一间的教师宿舍，每天在教室、宿舍、食堂三点一线奔波。前些天参加一个在上海本地的活动，主办方给他安排了酒店，他也婉拒了。“我还是回宿舍住吧。”助理有时见到他，第一反应要接过他的书包帮忙着拿，他也会摆摆手说不用，“我自己背，背习惯了。”
就在一大清早赶来《芭莎男士》拍摄的路上，他还在睡着之前给自己的学生们群发了一条“施压”的微信：“下周二要进行一次甄别考试，我也不知道谁会走。周末就都别玩了，没两天了，好好复习。”
新学期刚开始，学生们还是有点儿怕他的。聊天也不大自然，有时候学生见到他一时语塞，搪过一句：“老师今天真帅！“……“这种话我接茬都不接，有什么意思呢，我跟他说什么呢，跟他客套一下？这是学校，不需要吧。“
“大为“老师态度端正，严谨到有点严厉。
“这些孩子，每个人都会说我想成为一名优秀的演员，但是说这样话的时候，我并没有看出来他们有多发自内心。想成为一名优秀的演员，必须是在过程当中经历一些事情，才会逐渐逐渐地树立起一个信心，现在就说怎么怎么样，没用。我也不想跟他们探讨这个事情，什么设定一个伟大宏伟的目标，还是让他们自己去设定。我回想自己当年，谁要跟我说这话我肯定听不进去，也觉得遥不可及，假，大，空。“
他是“父亲型“的老师，擅长用一些”极端的方法“——”爱学不学，爱吃不吃。学多少东西是你决定的，不是我决定的，我都是一样教，你不想学，我也不会逼着你学。这种方法对于这拨孩子可能更有帮助。“
第一堂表演课，做游戏。老鹰捉小鸡、斗鸡，佟大为也参与其中。
目的是什么？
“我是想告诉他们，作为一个演员，最重要的是有一颗童心，杂念太多了就没法当好演员，你想太多跟演戏没关的事，就没法专心了。”每每做完一个游戏后，他会解说，告诉他们这个游戏让他们发生了哪些变化，哪些是好的，可以保留，甚至可以用在日后的表演中。“
入行十余年，佟大为将自己的经验向这些素昧平生的孩子们慷慨交付。于他，也是另外一种维度的总结和回望。这也是他后来发觉“上课”这件事真不太难的原因，“我发现很多曾经拍戏的经验可以直接就抛给他们。“
很多事情他以前都不说，拍戏就闷头拍戏，采访时不太擅长讲故事和道理。“我以前觉得好多事我不说别人都能懂，后来是关悦跟我说，老公，很多事你不说谁也猜不着。我就开始觉得，还是要说出来。”
年前和梁家辉一起拍电影时的所见也对他触动很大，他眼见这位业内前辈如何手把手在现场教诲后辈。
“有几次，副导演不专业，他就会跟我说：‘你等一下，我去跟他说一下。’佟大为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，梁家辉告诉他，自己经历过香港电影从鼎盛到没落，到内地电影腾飞，看到过很多失败和成功，如果没有把这些经验在有他的作品当中教给这些电影人，他们永远都不会。他说，你教他十样东西，他学会一样，他下次起码也一样事会干对。如果他一样东西都没干会的话，这个行业会变成什么样？佟大为说，有道理。
现在在学校，佟大为秉持“萝卜加大棒”的原则。
“我也有打击同学的时候，但是打击得差不多了我就要开始鼓励了。现在如果有学生在课上的练习完成得特别好，我就愿意就多说一嘴，告诉他刚才做的那个练习里，你其实完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东西，这个东西在未来演戏当中可能会用到，我在哪部戏的时候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。”
“当他有一个闪光点的时候一定要使劲夸他，让他把这个闪光点放大，他就能够想到更多的好办法。”
还因为意识到自己当年浪费了好多时间，他现在都会不厌其烦地跟学生讲，抓紧时间看文学作品，看片子。“我自己有空也在再学一些新的技能，在练拳。他们要有兴趣想加入的话我欢迎。他们看到了没兴趣加入的话，我也要让他们知道，我都已经做到今天了，还依旧在抓紧一切的时间在充电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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懂人事
佟大为还清楚地记着自己大学第一天进学校的样子。
为了省路费，他没让家里人送，自己坐飞机从沈阳来到上海。被褥枕席、锅碗瓢盆，“能带的家当都带去了。”结果是行李超重，在机场被罚了450块钱。一个人拉拉扯扯地拿着所有那些东西“特别艰难”，男生寝室在四楼，他把两个大包裹慢慢悠悠“蹭”到了宿舍楼下，后来实在拿不动了，就一样一样往上搬。“上海治安还挺好，没丢东西。”
那时他整个人都是“飘”的，以为进了戏剧学院，马上就可以当明星。一周之后意识到，“这事儿太难了。”原因是看到了很多条件优秀的师哥师姐，但是并没有在任何作品中看到他们的身影。“这证明条件好的人很多，在我之前已经进入这个学校了，却并没有成为明星。成为明星之前，一定还有很多其他更重要的事要学习。”
他上学时有一件事曾经轰动了全校，现在还被作为正面典型宣传给后来的学生们，就是——跑步。老师们总是会激昂地宣扬：“佟大为同学把自己跑成了我校的一道著名的风景线。”
“当时一个表演系老师说我身体的协调性不好，建议我通过跑步锻炼，让自己协调性变好。我就做了，而且真的是风雨无阻，下雨我都跑，跑的全身都湿着也要跑。我是这样的，做一件事，就必须把它做好。每天跑至少半个小时。自己监督自己，从三圈开始跑，五圈、八圈、十圈、二十圈，最后我都能跑六公里多，就是三十多圈，我们学校那个草坪一圈是两百米。”
问他，每天都是一样的那个操场，一圈一圈跑，不会觉得枯燥吗？他马上反问：“医生每天做的手术都是大同小异的，警察每天都在指挥交通，老师每天都在教学，那他们就不干了吗？演员每天都在演戏，那就不干了吗？我当时没想那么多，既然老师说我有这个问题，那我就解决这个问题，而且我们那个老师还告诉我，一个人，如果在18到21岁之间不能养成一些习惯，将来也很难养成”。
然后他掏出手机，点开备忘录，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地念了以下一段话给我：“培养人才的目标，我以为，首先应该注重人格的陶铸，使每个戏剧青年都有健全的人格，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，爱民族、爱国家、辩是非、有情操的人，然后他才有可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。所以本校的训练体系不仅是授予学生戏剧的专门知识与技能，更重要的还是训练他们如何做人。”这是上海戏剧学院的校训，首任院长熊佛西的理念，他是中国现代著名戏剧家、教育家。
佟大为实话实说，上学的时候，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句话，也并不能透彻地了解到“做人“对于成为一个演员的作用，是得等到自己从学校出来以后，才会发现做人其实比专业更重要。“一个懂人事的人，我们可能更愿意跟他在一起相处；一个不懂人事的人，就是即便他再有才华，他再闪光，以我的性格，我是不愿意跟这样的人相处的”。
他以节目录制中的一个孩子为例。表演班甄选考试在即，有两个孩子彼此较劲、竞争激烈。两个人只能有一个人有资格往前走一步。有一天，其中一个学生跟佟大为讲到刘邦和项羽。他想做项羽，因为他觉得项羽是个英雄，他要做英雄。
“我就跟他讲，首先，我们是来学习的，不是让你去上战场；其次，我不需要任何个人英雄主义的东西，表演是需要团队协作的一个行业，打仗也是需要团队协作的。你当上项羽了，回头跟你在一起的那些兵死的死、残的残了，你又自杀了，那些人就能好吗？”
丛林社会的游戏法则并不深奥，跋山涉水这么多年，佟大为怎么会不清楚。但别人都在做的事情，不代表你就一定得做。摆在明面上的事情怎么样都好，在暗处“使绊儿“，是他绝不能容忍的事情。
“你自己做好自己的事情，你向上爬，没人会怪你，这是社会；但是你如果要是踩着别人往上爬，你说别人不好，显出来你好，那你就太混蛋了，这就是我跟我学生说的话。做好自己的事情，对于行业的现状要了解，未来可能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也想明白，这是做好成熟演员的前提。剩下的，想都不要想。”
佟大为言词至此，脸上露出曾经相见时难得一见的“狠”，那是来自内心深处的一种正义和定力。
“我自己现在做公司也是一样的道理，危机意识是要有，但是说什么‘战场’，你给我一枪，我给你一枪……我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。现在老说谁黑谁、谁怎么着，我敢保证，我的团队从来没有人做过这样的事情，而且每一个入职的人，我都会让团队的负责人跟他们讲，这是一道禁令，谁也不准干这样的事情。”
可世事艰险，人乱如麻。能够做刘邦项羽，不是至少还有机会名垂千史？被人记得，总好过潦草活过一生，无名无姓好像不存。将这样的疑惑抛给佟大为，他稍稍思考片刻，呼一口气慢慢说：“我对成不成英雄、留不留名，没兴趣。我愿意做一个真实的自己，建立一个自己觉得合适的价值观、世界观，然后去做好自己，就可以了，没有那么多英雄。”
他理解的英雄是“我要说了算，我要当老大。”
但是，“当老大，真的没那么容易。”
说罢，他两只手交叉放在腿上，摆正身姿，言辞凿凿地将人生真相一一拆戳，真真一个谆谆善诱有问必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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饭碗和食物
拍摄《太平轮》之前，佟大为去采访了“飞虎队”尚还健在的老兵。那些衰老但矍铄的老人在谈起过往出生入死的经历时，对“战友牺牲”这件事保持着惊人相似的态度：“不提”。“每每执行飞行任务有谁掉下去了，他们就当没这事，事后谁都不聊，谁都不说。“因为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人哪天会掉下去。如果整天想这件事，就没法继续干下去。
知道了这件事情，再演戏的时候，佟大为在内心为自己的角色找到了行动的理由和动力。在亲历者身上，他意识到了“战场“对他和他的角色来说，意味着什么。
后来，在《太平轮》里，他找到了“信义”，并把它放到自己跟黄晓明饰演的角色的关系里。下集里有一个镜头，他演了两个方案给吴宇森。其中有一个便是，当他在戏的结尾，把黄晓明留下的日记本交给宋慧乔后，对着天空大喊：“将军……你交给我的任务，完成了！”他用生命去完成了自己敬仰的人交付的任务，这是这个角色的“道“——所谓存在的意义。他要求自己演的每个角色，都要有独特的“道”。
“寻找“道“、表现”道“，就是我拍戏的态度，我希望在有我出演的作品当中，都能表达出有我的价值观的东西，不管电影是什么类型，我总会恰如其分地加入进去一些积极向上的东西。”当然，这种对“道”的追寻和对人性秘密的深入探寻，是表演之外的课题。这是技巧之外的，需要长期随着成长不断的完善，渐渐让其长在自己身上。
在扮演他者的过程里一点点明白人事艰险情长冷暖，于佟大为来说，是这件傍身的事业之所以珍贵的意义所在。
“得到”什么的同时，他也一直在留神着恐怕会失去的。
细格纹西装：TomFor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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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开始，他有了新的身份，投资人、制片人。
“居安思危。”他说。行业竞争日趋激烈是谁都看得到的现实，新人辈出，既然自己现在有足够的资源储备，莫不如就做一些未来可以有话语权的事情，“参与到源头的创作当中”。
他出品并主演的新戏正在筹划中，“昨天晚班飞机上我还在看剧本，想到了一些新的点子，准备下次见导演时谈一谈。”他的状态很兴奋，虽然题材是十年前他就触及过的、自己也“霸道总裁”过的偶像剧。“我想去找一些十年前演戏的感觉，也想看看这十年的经历、自己的感悟，可以赋予这个戏在剧本以外什么不一样的东西。”
佟大为说，这是他今年看到的最好的项目，讲的道理是：人犯错误不可怕，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犯错误，犯错误还不改。我希望看到人犯了错误以后，经过什么样的事情，他浪子回头，他悔悟，然后丈夫做丈夫该干的事，爸爸做爸爸该做的事，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位置该做的事情。“现在很多人在其位不谋其政。大家都走的太快了，口是心非“。
影视界最近热衷讨论的商业与艺术的关系论题，佟大为并不为其所惑。把对市场有好的作用的元素放进创作里，是无可厚非的事情。他不犹疑的另外一个原因也是因为执受着自己的那份“道“，有表演的”道“在，就不用担忧钱在那里、观众在哪里的问题。
事实上，关于自我和表演的关系，在大学毕业前后，佟大为就已经明白得透彻。
是在大三下学期的时候，他和中央电视台签了合同，确定出演一个戏，预计大四上学期开拍。他兴奋忘形，没有顾上好好准备角色。开机的前两天，责编要看演员之间的试戏，他去了，拿着剧本说得磕磕巴巴不尽如人意。当天晚上就接到通知，责编对他的表现“非常不满意”，最后换了一个他的同学，同班同学。
“这件事，让我在学校里完全抬不起头来，我们班是整个学校表演系的老大哥、老师哥，人也不多，这点儿事儿也不算什么新闻。”后来三个月的时间，他尽量不在学校待着，也尽量不看同学的眼神。
终究还是“老天爷眷顾”，又有另外一个戏找到他，试戏，试上了。这次吸取了之前的教训，非常认真地准备，看片子找借鉴，“没事儿就跟导演聊”。
这是学校之外的现实第一次给他的训诫，他准确无误牢牢抓住了。那之前他一直觉得干活是给投资人、给导演干的，自己演戏就可以了。后来他知道，演戏，更多是给自己演。“你对你这个饭碗多重视，准备多充分，你可能吃到的、得到的就会比别人多。你不重视你的饭碗，你的饭碗也不会给你好的食物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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